鸡骨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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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4/10/20 17:02:00

*本文首发于美食新媒体“一食谈”

叶伟民

19岁那年,我到兰州上大学。没出过门,路又远,于是带了很多凉茶。生在瘴疠之地,广东人都有个终身使命——祛湿。说不清那是什么,总之五脏六腑如油入面,非常难缠。

宿舍是八人间,床床不同省。看着满屋争奇斗艳的青春痘,我主动请舍友喝凉茶。效果很不好,茶包一沾沸水,这味道他们就受不了。有人碍着面子呷一口,结果苦得夺门而出,回来还指责我:“啥子凉茶,不就是药嘛。”

此君清醒,凉茶确实有许多反常识的地方,不能凉着喝,得热着喝,里面也没有茶叶,还要用药煲熬制。然而,就这个既不凉也非茶的汤药,却是岭南人家的镇室之宝,风头丝毫不让滋补靓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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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岭南,才知道何为苦夏。日头就像往下泼硫酸,舔得皮肤赤痛,谓之“流火”。偏偏还多雨,天气下降为热,地气上蒸为湿,夹击毛孔,湿热便成,得祛掉,脏腑才清爽。

这场天地人的拉锯战,成果之一便是凉茶。这是岭南人的“救命水”,不分时节,渴了喝,长痘喝,咽痛喝,嘴角长泡喝,就连发脾气了也喝。苏东坡当年吹牛“日啖荔枝三百颗”,实在不知深浅,一颗荔枝三把火,这九百把火就是凉茶泡澡也灭不了。

我家在县城,小时候家家必备煤炉和凉茶煲,一点就浓烟滚滚,严重影响了我们弹玻璃球,好生厌烦。大人却操持得起劲,宽裕点的到药材铺买原料,想省点就到城外采草本,免费天然,就是考眼力。

这事我奶奶在行,竹篮一挎,便化身野外生存大师,于遍地野花中闪转腾挪,这是夏枯草、鸡骨草,那是溪黄草、淡竹叶,还有鱼腥草、金银花、雷公根……奶奶好像提前拿到藏宝图,揪那些玩意儿比揪我耳朵还准。攒一手了,便甩甩土,捋捋枝,放篮中捆好压实。我眼睁睁地看着,一点忙也帮不上——它们明明长得差不多嘛!有次想献下殷勤,结果扯来一堆狗尾巴草。

凉茶的制作可简可繁,一味菊花或金银花,略加水煮即成,比煲汤还简单。复方凉茶就不好说了,少则三五味,多则十多味,最夸张的是“廿四味”,名字只是虚指,实则需要三十多种药材,从清热解毒到感冒发烧全都管。小时候爱打架,琢磨着是不是药多势众,把病吓退的;上学后又怀疑是穷举法,地毯式压制,总有一味凑效。

摘得草本,鲜食一部分,剩下的奶奶就晒干剪碎,以纱布包裹缝合,茶包就好了。父亲常年跑生意,没日没夜出差,就靠这些凉茶包解暑消食。某次急着出门,随手把茶包揣外衣口袋里,鼓鼓囊囊的,被贼跟了一路,趁其坐车瞌睡时割开盗之。不知道对方发现后有没有生气,生气了也不怕,喝两袋,啥肝火也没了。

后来,这凉茶包我也喝上了,因为长青春痘,还很严重。这锅奶奶得背一背,她是需要三把风扇度夏的人,浑身是火。眼看到我这一代还遭内热之苦,奶奶就以自研凉茶救赎。她专摘一种土话叫“老岗筋”的草熬茶,真是苦出天际,我闻到味道就跑。奶奶只好加糖,更糟糕,苦甜苦甜的,像生苦瓜拌巧克力酱,直接把我喝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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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茶相传由东晋葛洪所创,他修道行医,后南下罗浮山隐居炼丹。仙丹练没练成不知道,却开创了新事业:为对付当地疟疾,他组合些中草药,开了史上第一个凉茶方子,果真好使。后人接着捣鼓了多年,才得近代凉茶,且调和得凉而不寒,清热而不伤脾,拿捏得恰到好处。

中医讲究药食同源,但是药是茶,多数人还是分得清的。偏要把热药叫凉茶,不是广东人无厘头,而是独有的忌讳文化。

在广东,长者间的对话可能是这样的——“干嘛去呢?”“去抓剂茶。”你可不要以为他真的是去买茶叶,他是去抓药。潜台词是:我那不叫病,整碗凉茶就好了,药药的,唔(不)好意头。

这不全是精神胜利法,逻辑上也是站得住的。说凉茶是中药,不全对,有些料煲汤也可,例如土茯苓炖龙骨、牛大力炖莲藕花生,舒筋活络、补气养血。可见,凉茶不仅跨界,还是心灵和身体的缓冲——我不是治病,只是祛祛火,待凉茶无效,再求医不迟。

这种“遇事先内求”的哲学,早已融入岭南人的性格底色。很多人初到广东,觉得哪哪都有边界感,不劝酒不喊兄弟。喜欢的觉得自在,不喜欢的觉得无趣,一点也不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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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街头有两多:肠粉店和凉茶铺。后者极易辨认,临街一个大铜壶,牌匾、招牌、茶名挂得满满当当,再摆一溜鸡公碗,各盖一块玻璃,供饮客观色闻香。

老板挂一副老花镜,俨然百晓生,给他咳嗽两声或伸伸舌苔,他就知道你是温燥还是凉燥,阳虚还是阴虚,也不管你口味喜好,拎壶就倒,倒得泡沫翻飞。你还得趁热喝,灌个咕咚有声,末了还长舒一口气,抚肚打个饱嗝,头背冒汗,里外通透。

有一年,大学同学回国,丈夫尼克是加拿大人,当年同读天体物理博士所识。在广州上下九,我带他们逛骑楼,吃点心,品荔枝。路过凉茶铺,他被大铜壶吸引,问这黑黢黢的是啥。我说是凉茶,很苦的。

他一听来劲了,非要尝尝:“我喝过最苦的Espresso(意式浓缩),都不带皱眉的。”那我就不客气了,给他点了一杯癍痧——这是我喝过最苦的凉茶,需要捏着鼻子、卷起舌头、含着陈皮糖往里灌。

一场跨国吃苦较量就此展开。很显然,尼克高估了自己,第一口像品意式那样舌尖打转。这下完了!他的脸部肌肉接连崩溃,皱成一个蓝眼睛的囧字,一边抹眼一边说:“天哪,这是来自平行宇宙的味道吗?”

第二天,他倒来感谢我,说皮肤滑了,睡觉熟了,如厕也爽了,整个人轻盈得都怀疑地球引力减弱了。我只觉得神奇,原来祛湿这一套,老外也受。

临别那天,我们已熟络,给他塞了瓶罐装凉茶,路上喝。他却马上打开,一尝甜丝丝的,很不满意:“我还是喜欢那晚的中式浓缩(癍痧)。”

这么叫也行吧,这玩意儿确实太难说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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