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骨草

首页 » 常识 » 常识 » 看见另一个南方
TUhjnbcbe - 2021/8/12 18:56:00

历来,中国人的南方只有江南,千百年沉积的诗书和富庶,是心理上自然而然的条件反射。

那么,另一个南方呢?

张爱玲在《连环套》中借来自广州乡下的主角霓喜之口说:那无情的地方,一村都是一姓的;野火花高高开在树上,大毒日头照下来,光波里像是有咚咚的鼓声,咚咚椿捣着太阳里的行人……

二十世纪初的广东,氏族宗祠,气候炎热,至今未变。

至于七十年前在南海划下的圆,后来的故事所有人都知道了。

新兴的财富传说和传统的宗族文化在北纬20°19′至25°31′之间交织,而全球与此纬度相似的地方无一例为都是沙漠,在中国,有这样一片湿润的绿洲热岛,全因为南岭挡住了北方的寒潮,重重绿色保护了也区隔了这里,如此,在江南更南,才叫岭南,在今天,它囊括了两广,海南和港澳。

从初冬开始,离开广深的辐射圈,避开人流,去一个更纵深处的岭南,撕掉“食”的标签,是否能看到一些被忽略的幽微。

汕头

汕头是荒凉的。

每个广东的城市都有一条中山路,是步行街也是最繁华的商业区,汕头的中山路,异常萧条。

白亮日光如铁水泼洒到地面,反射出无数直棱棱的晶光,直刺到眼球上。骑楼崭新,两层的临街花窗全部紧闭,骑楼之间街道空空荡荡,骑楼的屋檐下,只有几家卖皮鞋的店铺半开着卷闸门,五十岁左右的老板在门口坐着打瞌睡,店内,皮鞋的款式是九十年代初的,没有一个顾客。偶尔,一辆货车停在路边,后车厢的挡板放下,合上的车窗上满是灰尘,透过车窗,裸着上身的司机昏昏欲睡。

午后,一切都停滞了,时间也在这里停滞了,甚至消失了。

骑楼是广东最具标志性的建筑形式,跟其他城市一样,为了打造旅游文化,汕头中山路也在修复旧楼,多年的居民尽数迁出,修旧如旧,是修复的最高技术,显然没有实现。顺着历史溯源而上,从中山路到小公园这片骑楼群,在年由建筑师林克明负责改造兴建(他的另一个作品是人民大会堂),彼时林克明留法归国,那一代人虽负笈海外,中国心却强烈,投射到建筑设计上,骑楼本身虽为英式建筑,却依据中国民情做了调整,如规定骑楼之上有廊屋可住人,之下间距1.5米(俗称五脚砌),可行人,可休憩,可交流,是一个进退自如的灰空间。建成后,居民发现生意住宿两不误,卖山草药的,卖南北杏的,卖竹器藤具的,卖甘草橄榄的,卖锅碗瓢勺的,白日人流如织;家家户户做甜姜薯、鸭母捻、蚝烙、糕果,夜晚灯火鲜明,即成广东地区规模最大的骑楼群之一。

穿梭在骑楼间,难免产生今夕何夕之感,历史如逝水,建筑归根到底要么是荣耀的彪炳,要么是生活的容器,前者不必依附人的体温也能万世永存,后者人去楼空,就必然似是而非,廊柱抹平了爱奥尼亚式的花纹,廊屋拔去了墙缝中生长的野草涂白了青苔,留下一片时间上的无主之地,在岭南一月已如炎夏的烈日下游荡着文化的荒*。

南澳岛

世界上最寂寞的事之一,是冬天的海岛。

但美的东西,往往都略带寂寞。

南澳岛隶属汕头,名声在外,广东有漫长的海岸线,沿线分布着无数小岛,其中不乏未被开发和人迹罕至的,但南澳岛的交通便利,从汕头高铁站下车,即有公交可直接上岛,全因一条11.08公里的大桥连接了市区和岛屿。

*昏时上岛,海浪在桥的两侧纷飞,如同坐上了千与千寻的海上火车,眼见海水从近市区的*绿色,迅速转为澄澈的深蓝,风起浪涌,将远方的一叶小岛越推越近,车厢内,一片半懂不懂的粤语也是海浪,人们交流着菜价和鱼价,手上还拎着菜篮和大包小包,脸上皱纹深布,肤色黑里透光,都是岛上的居民,天色未晚,归心似箭。

公交车开得酣畅,也像浪尖上的浪人,顺着日光西斜,直开进了水的无垠,直到开上了岛,仍没有停下的迹象,他还要环岛一周。翻过起伏的山路和山顶的风车,沿着白浪拍岸的悬崖和礁石,开过了如同malibu沿海公路的一段,岛屿像诗行缓缓打开,道路的韵律在爬升,接着,就是惊艳的转折,一个几乎60度的下坡,在坡顶往下俯冲的瞬间,心脏如飞机急降时产生了坠落感,一面东山魁夷的浩大海浪正巧在面前展开,礁石发出轰鸣,路基变成了水泥的海面。

这个岛,有着岭南难得的文学性的美,我想也许是因为冬天上岛,夏日喧嚣尽数消失,沿路只有无尽的海浪,山顶兀自转动的风车,莽莽苍苍的绿从上而下铺满了整个岛屿的中央山脉。经过空无一人的浴场,度假村,海风越加强劲了,树枝被吹得弯成90度,一两个身影在岸边寂寂的站着,衣服也被吹得飘飞如翅,海鲜饭店的招牌被吹的掉了色,店里的孩子就着板凳写作业,风摇动着她的辫子;经过渔场和看管人的小屋,海面被渔网分割成无数小块,橘色的余晖像修拉的点彩法晕*了浪的每个粼粼的角落,直至整个海面变成一块*水晶,无数截面都闪耀着深浅不一的亮色;经过嘻嘻哈哈的年轻男女,他们的声音转眼就被海风吹散了;经过归来的渔船,岸上也不见得有人等待。在一晃而过的车速中,沿岸的树把连绵的海岸分割成一个又一个镜头,一面又一面风景。这里,是北回归线穿过的地方。

车至县城,停下,这辆车的终点站,出岛需要换另一辆公交。

末班车驶离岛屿时,回头看这座小岛,灯火粼粼在逐渐深如夜色的海面上浮动,满耳的浪声和风声,知道自己正在海浪上滑行,似乎这旅途可以永世直前,开入天空和时空的无垠。

揭阳

揭阳是一个惊喜,嗜旧的人会爱不释手。

就算世界再怎么追捧崭新的年轻的,也有人喜欢旧的吧,那些微微闪动着手泽的物件,修补过的,残破过的,被蹉磨过的,被追捧过又遗忘过的,记忆是有温度的,无论任何时候,人们都需要一点温度才能活下去。

揭阳也有一条中山路,不同的是,它是好几个街区,加上一个城市中的水乡古镇。

如果说汕头的中山路令人失望,只有文化被覆盖湮没的失落,那么揭阳的中山路则保存的异常完好,完好到近乎败落,在败落中,依稀有当年的繁华。在这里坠地长大的人一代又一代的飞走,但总有人还在原地生活着,一条又一条的门楣上刻着端方的楷字,那些敦仁里,科甲第,德安居,都是当年南洋衣锦还乡的人刻下的梦想。在这里,时间也是如水,但在每条街,每个巷弄,每个宅院都流下了水痕,不仅从未被人抹去,甚至随着一代代人的离开,越发明显。

如果你想先观看比广州更完好更地道的骑楼群落,可以从中山路进入,廊屋下的商铺随着步伐都鲜活的很,卖药桔的,腌青梅和佛手的,杂货店,叮叮当当的五金店,绵茵陈和鸡骨草堆成小山的凉茶店,玲琅满目的杂货店,雪柜在黑黝黝的柜台里呼呼转,耄耋之年的店主泡着功夫茶,拿公道杯的手丝毫不抖,还有五颜六色的服装店,店主通常是年轻的姑娘,也不会翘盼着顾客,通常坐在店铺深处,逍遥刷着手机又是一天,装修刻意复古的网红小吃店,这里是没有的,满街满眼都是烟火浓郁的古早味道,任何一丝人工香精都透着多余,对了,还有那么一两家书店,不到10个平米的地方,几个架子上堆满了书,也就留一条走人的过道,而这过道上,还有一个头发半长不长的大叔捧着一本封面发*的书看的认真。二楼的廊屋外也是钩花精雕的西式小阳台,新新旧旧的衬衫和裙子,飘扬着,鼓荡着,闲闲的就像墙缝中摇摆的草和半开的窗。

一阵铃铛从背后响起,大叔踩着单车悠悠滑过去,偶尔回头瞥一眼;也有那么一两辆小摩托呼啸而过,停下,后座上的姑娘身材曼妙,松了抱紧小伙的手,步下小摩托,整整裙子,端肃漂亮的像步出劳斯莱斯。姨婆们一只手提着满满的菜袋子,另一只手却看顾着小孩,那些野游惯了的小鹰,一声呼哨,就能飞到远处,将来,他们还会飞的更远。

漫游,是漫无目的的游,在这片密集的路网中,做一条自由的游鱼,无论从哪个方向离开,最后都能游入一条真正的水道,那是青狮老街。

中山街道的南门社区,是青狮的发源地,何为青狮?舞狮是东亚习俗,其中分为北狮和南狮,广东人舞南狮,而青狮为南狮中的一个分支,是潮汕揭阳地区所独有,至今已有三百多年历史,现在已是非遗文化。

沿着这条水道,两边是密集的民居,建于清末民初的古建筑与后来新建的民居井然有序的沿着河道逐层分布,如果从空中俯瞰,应该能很明显的看到在河道两边,是方方正正整整齐齐的两大块民居,然而,当穿行于其中时,却难免迷路,是因为每一道门楣都有出处,不免驻足,也因为每一个角落都有烟火,不免流连。虽然和中山路都在年整体修缮过,南门社区同样保留着原味。巷弄细窄如肠,密织如网,如果不是岭南的阳光太炽烈,走出的姑娘也许会结着丁香般的愁怨。密密的巷弄,走出一条,就是永别,再也找不到回头路,但是这种迷失,因遗憾而充满新鲜。

河道两岸,百多年的老榕树垂下长须,直坠到河中,一道石桥连接两岸,桥上,一个穿衬衫的中年男人背着双手,凝望前方,桥的一边,是一座小庙,门口的香炉还飘着浓郁的檀香,走走停停,民居和店铺交错着,该午饭了,店主们都捧起了饭碗,相邻的几家店,统一的在门口就着小桌小凳,飘起了饭香;榕树下的肉摊上,高壮的摊主立刀而站,猪肉在横杆上微微摆荡;两个阿婆手牵着手,慢悠悠的晃,多年的闺蜜熬成了饴糖,黏糊糊,拆不散。

岭南水乡自然没有江南水乡精致灵秀,但自有一种蛮气可爱,其实也别地域有分了,南宋之前,江南和岭南,都是中原人口里的蛮夷。

快走出这片社区了,忍不住,又往回再走了一遍。

岁月没有回头路,但是记忆会铺就一条通道,大可以沿着这条路,走上千遍万遍,每一遍,都能筛选出不同的晶体。

湛江

真正的湛江在《隐秘的角落》之外。

导演辛爽为什么选择湛江做拍摄地?因为他想还原一个潮湿,封闭,颓败的小城,让观众从视觉和心理上,自然会期待一些不为人知的人性之恶。

没看电视剧,去湛江,因为这是离海南最近的一个城市,有一班海上火车能直接穿过琼州海峡的海面,直达海口,这也是全国唯一的海上火车,湛江人习惯晚上坐这班火车,睡一夜,就到了海南。乘着火车在浪尖晃荡,自有一种不常见的浪漫。

湛江旧称广州湾,历史上曾数次得开放之先,百余年前,是最早一批的开埠城市,成为法租界后,商贾云集,香港电影之父黎民伟也在此赚得第一桶金,至今滨海的霞山区还保留着一批法式建筑,在70年代,湛江更是仅次于广州的广东第二大城市,改革开放后,湛江因沿海优势,被列为第一批开放城市,然而今日湛江的市貌还停留在九十年代初,电视剧取景的近乎倾颓的旧楼,在赤坎区比比皆是。在*策数次倾斜的利好下,没有踏准机遇发展商业和引资,而是选择了农业和重工业,城市和人一样,都有自己的时代,一次次错过,时代也就这么过去了。

城市的旧貌,对于游客而言是种新奇的体验,但对于生活在其中的居民,只有不便和不甘。

漫游在街头,每一条路径,建筑,行人,树木都是这座城市的单词,句子和书页。因为近海南,城市已完全是浓郁的海南风貌,椰树是行道木,女性多带尖顶斗笠,海滨公园一线的风光与三亚湾极类似,过往老人会凝睇打扮时髦的游客,法式建筑被修葺的洁白鲜亮,透明度极高的蓝天和椰风海韵,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哀愁,也令人很难不想起同为法国殖民地的越南。

离开海滨,往深处走是赤坎区,骑楼老街和电视剧取景地都位于此,湛江的骑楼群同样整修过,比汕头更还原,比揭阳更精细,规模最大的一片被设置为古玩城,穿行其间,只有几家店铺开着门,夜色已深,生意可做可不做,家人们围坐桌边,叹着功夫茶,吃着宵夜,廊屋上草长云飞,时间空旷幽远,隐秘的角落里自有一丝温情。

一家装修精致的咖啡店撞入视线,窗口透出暖色灯光,也透出咖啡豆的香气,老街,也有新的根系在生长,一向讨厌网红店,这时却觉得欣慰。

会有新的生机吧,湛江有七所大学,比深圳还多,所以湛江并不像其他广东的二三线城市人口老化,人口结构老中青分布的也比较合理,入夜后,走近寸金公园,更会发现这个湛江最出名的游乐场里,满坑满谷的学生,大家都在耐心的排着长队,等待着游乐场的每个设施,碰碰车摩天轮轨道脚踏车和动物园,释放出无与伦比的吸引力,如今的物价,哪里还能花八块钱就能坐一圈摩天轮,只要没有对比且拥有足够的想象力,半空中的灯火璀璨,并不逊于四季酒店窗外的维港华章,然而等到拥有后者变得极轻易时,能享受前者的心境,恐怕也一去不返。

梧州

梧州的骑楼与其他地方不同,在外墙约1米处有一只铁环,南方雨多,且梧州为三江交汇处,每到汛期,洪水会倒灌进城,人们多年来习惯了,屋内纷纷浮出一只只小船,穿行于水上,不误日常,铁环,就是用来系船的。

近乎梦幻的场景,像极了马尔克斯笔下连续下了四年雨的马孔多。

后来,开凿了泄洪通道,无数小船在城市的水面上游荡,交易,社交的场面就此消失。

梧州紧邻广东,百余年前即开埠通商,居民说粤语,饮早茶,城市文化受广东影响远大于广西,因此也兴建了众多骑楼,在老城区至今保存了栋,称作骑楼城,最繁荣时商贾云集,富豪上万。

就像广东所有曾经辉煌又没落的老城一样,梧州也有一种淡淡的失落。

到梧州时,开始飘起微雨,沿着西江,逐渐深入到老城的中心,江面平静,两岸树高草深,昔日风头无两,船只如云的两广水路要道,沉浸在浓郁的青绿色中。站在高处远眺,这座城市像从无边无际的森林中生长出来,或是年深日久,草木活得比建筑和行走的生灵更长久,一簇簇建筑点缀在密密的枝叶中,水是城的筋骨和诗眼,晕染了一城温柔。

骑楼是老了,如今还生活在廊屋中的人,多半都在等待着日暮余晖,谁不曾经历过青气逼人的日子,老境已至,能保留一份坦然,是时间赠予的体面。

悲观的城市游荡者本雅明说,在一个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都正在消失的时代里,历史逐渐融入了空间环境之中,在这之中人们“短暂的、影子般”的存在。

也许,时间不留给人们变化改换的余地,它把我们从过去向前抛,通过现在的窄门把我们扔进未来。然而空间是宽阔的,各种交叉路口,通道,弯路,U形转角,死胡同,单向街……另一个南方的城市仍然充满着可能。

鲸与樱

1
查看完整版本: 看见另一个南方